青拾玖

在心底深深拥抱你。

 

【野绘】平安绳(二)

长凳木条之间有空隙,野立把手背贴在上面取凉。汗出痛快了,体表的烦闷暂解。野立抬袖子擦脸,长凳另一端有手帕递来。

“瞧你,快擦擦汗。”

野立道谢,从老婆婆手中接过手帕。

“天气真热。”

“可不是吗。这个公园里的树长得特别好,我每天都会来坐坐,都习惯了。”

野立见老婆婆眼镜腿上扣着红色的眼镜绳,因说:

“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。”

老婆婆笑,野立毫不觉得生分。

“也漂亮过几年。”

“谁娶了您,运气真好。”

“哈哈哈,不如说他运气好,没娶我。”

野立有点尴尬,老婆婆似不介意,继续说:

“那时候大家都年轻,一心扑在工作上,干劲像用不完似的。他帮我,我帮他,满以为能这样到退休,唉。”

“后来呢?”

“后来啊,他娶了上级的千金,平步青云,一子一女,前年又添了孙子和孙女。”

“您有没有后悔过?”

“后悔啥,他继续罩着我,我兴兴头头干到退休,无牵无挂,现在还能跟小帅哥聊聊天,哎呀这辈子也过足了。”

野立笑得别头,把沾汗的手帕揣进口袋,起身告别。树荫还有一步便结束,外面是明煌的炼炉。野立停步回身,问道:

“真的吗?”

老婆婆说:

“后生可畏,我是该退休了。警视厅不缺人才。”

“您从前是警察?”

老婆婆没有否认。野立心念一动,问:

“那个没娶您的家伙,是个什么人?”

布满皱纹的眼睛看着野立。

“他很狡猾,常年走在钢丝上。我太大意,他摔下去的时候,我没能拉住他。”

“……他死了?”

“上头派他去福岛,他回来没多久就病逝了。那次去福岛的本应是我,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,瞒了我好久。”

野立恍惚回到家,只想用凉水冲头冷静一下。脱裤子动作太大,刚才的手帕掉出口袋。野立捡起准备扔掉,手帕一角绣的字母太熟悉,细看竟是自己的姓氏。蓝灰方格虽然褪色,野立依稀记得有这么一块手帕。顾不得浑身汗翻遍了柜子,没有找到。绘理的电话无人接听。野立在冷喷头下淋了半小时,给绘理去短信:若有杂物在你处,请寄回。等不到她回复,野立已在沙发上盹着。

迷糊中野立觉得有人推他。野立揉着眼睛,手指让人轻柔地拨开。她向他耳边说:

“锁打不开。”

眼睫扑在野立脸上像飞蛾。她牵着野立来到一扇旧木门前,野立看着熟悉的木纹走势、瘢痕,手不觉用力握紧她。她走近野立身围,野立被她目光捕获,任由她的手潜入背后的口袋。

“钥匙你揣着的吧。”

她耐心地寻了一阵,野立耐不住性子,领着她的手探进前面的裤袋。钥匙落进她的手,她的手包在野立手里。

她不急着开门,细细看着钥匙头上的蛇纹。野立伸出手指把钥匙头拨下,真正的钥匙部分如小剑。

野立把她圈在身前,转向锁孔。钥匙引起连串金属片缩回,野立不费劲地转动钥匙,门页活动,吊扇声伴随遥远的气味掀动,她回头说了一句话,衣裙落下,里面什么也没有——

野立醒而未醒,惊觉自己的舌头在眠中竟能退得那么后,神智清明时断不能猜知。手机屏幕的亮度此时尤为刻毒,野立避其毒光,关上三十秒后将响的闹钟。一串钥匙放在门口的碗中,野立取下绘理家的前钥匙丢回去,揣上沉的这串出门。

晨露中绘理站在车前,指甲般浅红裙,半透明神情。野立精纺的重甲之下溽暑顿消。

“短信我收到了,过几天就把东西给你寄来。”

“你想留着的话就留着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绘理子。”

“嗯?”

“你那儿,有没有我的手帕?”

“好像有一块。”

“是蓝灰方格的吗?”

“记不清了,是素的吧。”

红衣女住得挺远,野立见车外景色变了又变,很久不变,情愿绘理认错了路。

绘理说:

“到了。”

离宅院门口还有几步,绘理忽然停住脚,凝视野立的脸。野立心中笑不出,嘴里说:

“怕吗?”

绘理拉起他的右腕,在上面描了一圈。

“莫失莫忘。你把它丢到哪里去了?”

野立不明所以。绘理伸出拇指抵上他毛茸茸的下巴。

“傻子。”

藏青衣裙的中年仆人开门迎出。

“恭候多时了。”

内厅是旧时望族遗风,这位富商有心胸,不急着挥霍暴虐的品味。仆人引路至一个疏朗的客厅,茶具早已备下。小红圆皮球从客厅一角滚出,碰到野立裤脚。野立捡起,红鞋带小白鞋已站到跟前。

女孩摊开双手,笑说:

“小信,还我球。”

野立抓住女孩的肩膀。

“你怎么在这儿,你奶奶住这里吗?”

女孩扁嘴,“小信你凶我,你从来不会凶我的。”

“谁把绘理弄哭啦?”

女孩扑进老婆婆怀里。老婆婆抚平她的额发,不住哄嘬。

野立作不得声。老婆婆转向野立:

“手帕原本是你的,能还的,我已经还了。”

皮球让一双手截住,捧给女孩。女孩把皮球牢牢抱在怀里,老婆婆随她走出客厅。

野立认得这双手。从掌根到指尖,硬的关节,软的指腹,长圆指甲,玩闹地打过他,颤抖着抚过他。手解下红布,野立见到久违的脸。这样半长的头发,正是她大二的时候。后来的岁月里绘理的脸变化不大,可骤见不知老之将至的年轻面孔,野立觉得这才是她本来的模样。

“琴呢?”

“就在你眼前呀。”

她徐徐拉下桌上的罩布,古琴端放在中央。

红衣窸窣,一只手指拨响弦。

“我给你的平安绳呢?”

野立觉得右腕灼痛。

她抬头,眼光慢慢变冷。

“既然你不戴,就还给我吧。”

野立说:

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
“你知道,你很知道,不然那一次,你不会借酒脱掉我的裙子。”

琴弦又响。

“其实你没有喝酒。”

她走到野立面前抽出枪,对准自己的太阳穴。

“这念想还是断了吧,你说呢。”

野立没有佩枪,忙转向身边的绘理,哪里还有她的影子。

她笑,“新娘子去婚礼现场可不能迟到。”

琴弦绷断。

枪口指向野立的眉心。

野立剧痛钻心,睁大眼睛,绘理的手刚覆上他的额头,野立只觉冷汗涔涔。绘理神思恍惚,手不慎碰到野立的呼吸器,把他惊醒了。病床衾褥帘幕清洁沉重,绘理穿着惯常银灰色套装,气焰收尽。野立手指弹动,绘理忙握住。

“你从福岛回来一直高烧昏迷,今天总算退了一点热……”

绘理摸着野立右腕上卍字平安绳,说:

“还以为你早把它丢了,居然还戴着。”

门外传来同事的声音,绘理转身,野立不放手。

她俯身吻野立的额头。

“阿弥陀佛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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