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凳木条之间有空隙,野立把手背贴在上面取凉。汗出痛快了,体表的烦闷暂解。野立抬袖子擦脸,长凳另一端有手帕递来。
“瞧你,快擦擦汗。”
野立道谢,从老婆婆手中接过手帕。
“天气真热。”
“可不是吗。这个公园里的树长得特别好,我每天都会来坐坐,都习惯了。”
野立见老婆婆眼镜腿上扣着红色的眼镜绳,因说:
“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。”
老婆婆笑,野立毫不觉得生分。
“也漂亮过几年。”
“谁娶了您,运气真好。”
“哈哈哈,不如说他运气好,没娶我。”
野立有点尴尬,老婆婆似不介意,继续说:
“那时候大家都年轻,一心扑在工作上,干劲像用不完似的。他帮我,我帮他,满以为能这样到退休,唉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啊,他娶了上级的千金,平步青云,一子一女,前年又添了孙子和孙女。”
“您有没有后悔过?”
“后悔啥,他继续罩着我,我兴兴头头干到退休,无牵无挂,现在还能跟小帅哥聊聊天,哎呀这辈子也过足了。”
野立笑得别头,把沾汗的手帕揣进口袋,起身告别。树荫还有一步便结束,外面是明煌的炼炉。野立停步回身,问道:
“真的吗?”
老婆婆说:
“后生可畏,我是该退休了。警视厅不缺人才。”
“您从前是警察?”
老婆婆没有否认。野立心念一动,问:
“那个没娶您的家伙,是个什么人?”
布满皱纹的眼睛看着野立。
“他很狡猾,常年走在钢丝上。我太大意,他摔下去的时候,我没能拉住他。”
“……他死了?”
“上头派他去福岛,他回来没多久就病逝了。那次去福岛的本应是我,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,瞒了我好久。”
野立恍惚回到家,只想用凉水冲头冷静一下。脱裤子动作太大,刚才的手帕掉出口袋。野立捡起准备扔掉,手帕一角绣的字母太熟悉,细看竟是自己的姓氏。蓝灰方格虽然褪色,野立依稀记得有这么一块手帕。顾不得浑身汗翻遍了柜子,没有找到。绘理的电话无人接听。野立在冷喷头下淋了半小时,给绘理去短信:若有杂物在你处,请寄回。等不到她回复,野立已在沙发上盹着。
迷糊中野立觉得有人推他。野立揉着眼睛,手指让人轻柔地拨开。她向他耳边说:
“锁打不开。”
眼睫扑在野立脸上像飞蛾。她牵着野立来到一扇旧木门前,野立看着熟悉的木纹走势、瘢痕,手不觉用力握紧她。她走近野立身围,野立被她目光捕获,任由她的手潜入背后的口袋。
“钥匙你揣着的吧。”
她耐心地寻了一阵,野立耐不住性子,领着她的手探进前面的裤袋。钥匙落进她的手,她的手包在野立手里。
她不急着开门,细细看着钥匙头上的蛇纹。野立伸出手指把钥匙头拨下,真正的钥匙部分如小剑。
野立把她圈在身前,转向锁孔。钥匙引起连串金属片缩回,野立不费劲地转动钥匙,门页活动,吊扇声伴随遥远的气味掀动,她回头说了一句话,衣裙落下,里面什么也没有——
野立醒而未醒,惊觉自己的舌头在眠中竟能退得那么后,神智清明时断不能猜知。手机屏幕的亮度此时尤为刻毒,野立避其毒光,关上三十秒后将响的闹钟。一串钥匙放在门口的碗中,野立取下绘理家的前钥匙丢回去,揣上沉的这串出门。
晨露中绘理站在车前,指甲般浅红裙,半透明神情。野立精纺的重甲之下溽暑顿消。
“短信我收到了,过几天就把东西给你寄来。”
“你想留着的话就留着吧。”
“……”
“绘理子。”
“嗯?”
“你那儿,有没有我的手帕?”
“好像有一块。”
“是蓝灰方格的吗?”
“记不清了,是素的吧。”
红衣女住得挺远,野立见车外景色变了又变,很久不变,情愿绘理认错了路。
绘理说:
“到了。”
离宅院门口还有几步,绘理忽然停住脚,凝视野立的脸。野立心中笑不出,嘴里说:
“怕吗?”
绘理拉起他的右腕,在上面描了一圈。
“莫失莫忘。你把它丢到哪里去了?”
野立不明所以。绘理伸出拇指抵上他毛茸茸的下巴。
“傻子。”
藏青衣裙的中年仆人开门迎出。
“恭候多时了。”
内厅是旧时望族遗风,这位富商有心胸,不急着挥霍暴虐的品味。仆人引路至一个疏朗的客厅,茶具早已备下。小红圆皮球从客厅一角滚出,碰到野立裤脚。野立捡起,红鞋带小白鞋已站到跟前。
女孩摊开双手,笑说:
“小信,还我球。”
野立抓住女孩的肩膀。
“你怎么在这儿,你奶奶住这里吗?”
女孩扁嘴,“小信你凶我,你从来不会凶我的。”
“谁把绘理弄哭啦?”
女孩扑进老婆婆怀里。老婆婆抚平她的额发,不住哄嘬。
野立作不得声。老婆婆转向野立:
“手帕原本是你的,能还的,我已经还了。”
皮球让一双手截住,捧给女孩。女孩把皮球牢牢抱在怀里,老婆婆随她走出客厅。
野立认得这双手。从掌根到指尖,硬的关节,软的指腹,长圆指甲,玩闹地打过他,颤抖着抚过他。手解下红布,野立见到久违的脸。这样半长的头发,正是她大二的时候。后来的岁月里绘理的脸变化不大,可骤见不知老之将至的年轻面孔,野立觉得这才是她本来的模样。
“琴呢?”
“就在你眼前呀。”
她徐徐拉下桌上的罩布,古琴端放在中央。
红衣窸窣,一只手指拨响弦。
“我给你的平安绳呢?”
野立觉得右腕灼痛。
她抬头,眼光慢慢变冷。
“既然你不戴,就还给我吧。”
野立说:
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“你知道,你很知道,不然那一次,你不会借酒脱掉我的裙子。”
琴弦又响。
“其实你没有喝酒。”
她走到野立面前抽出枪,对准自己的太阳穴。
“这念想还是断了吧,你说呢。”
野立没有佩枪,忙转向身边的绘理,哪里还有她的影子。
她笑,“新娘子去婚礼现场可不能迟到。”
琴弦绷断。
枪口指向野立的眉心。
野立剧痛钻心,睁大眼睛,绘理的手刚覆上他的额头,野立只觉冷汗涔涔。绘理神思恍惚,手不慎碰到野立的呼吸器,把他惊醒了。病床衾褥帘幕清洁沉重,绘理穿着惯常银灰色套装,气焰收尽。野立手指弹动,绘理忙握住。
“你从福岛回来一直高烧昏迷,今天总算退了一点热……”
绘理摸着野立右腕上卍字平安绳,说:
“还以为你早把它丢了,居然还戴着。”
门外传来同事的声音,绘理转身,野立不放手。
她俯身吻野立的额头。
“阿弥陀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