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拾玖

在心底深深拥抱你。

 

【野绘】小白脸(全)

野立若无其事走进办公室打招呼,绘理看到野立时嘴里像塞了个鸡蛋,笑得趴在办公桌隔板上直哎哟。

野立说:

“换个形象。现在流行小白脸,啊不对,那叫什么来着?小鲜肉?”

绘理边走近边掠开笑得东倒西歪的头发。

“说实话。”

“我今天早上剃胡子的时候打了个喷嚏,只能忍痛刮光。结果照照镜子,我差点爱上自己。”

“别摸啦,啥都没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。”

“绘理。”

“干嘛哈哈哈哈哈哈哈。”

“这两天穿年轻点。”

“为啥?”

“免得走出去人家以为我是你包养的小狼狗。”

“平时没见你词汇量这么大呀。快别给我提这茬,还嫌刚抓到的那个不够我烦的。”

岩井在两人身后说:

“头儿,参事官。野村信孝昨晚在看守所里服氰化钾自杀。”

“他怎么把毒带进去的?”

“藏在臼齿后面的胶囊里。”

“有没有留下遗言,或者遗书?”

“什么都没有。”

“野村的父亲联系上了吗?”

岩井摇头。

岩井从文件夹里取出死亡报告呈上,照片旁边用非常干燥俭省的字体印着姓名野村信孝,年龄三十五岁,待定罪名为诈骗,抓捕时间,死亡时间,死因。

野立按下手机锁屏键,说:

“今天的新闻头条恐怕还轮不到他。”

绘理开始整理本案的所有资料,包括受害人问询录像、共犯审讯录像、笔录。 

二十四岁的长友香织里出现在屏幕上。绘理听见自己说:

“好久不见了。”

香织里去尽浓妆的脸如一只小小白瓷蛋。

“大泽警官。”

“你漂亮多了。”

“谢谢。”香织里抬起右手按住左肘弯,“没想到我还会到这儿来,幸亏跟上次不是同一个原因。”

“彻底戒了吗?”

“再世为人。”

绘理微笑,轻轻推前野村的照片。香织里只看了一眼,说:

“我所知道的都会告诉你,毫无保留,只一件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我不打算起诉这个人。”

绘理声音柔缓:“为什么?”

“我快结婚了,未婚夫和我未来的夫家都不愿意宣扬此事。”

“那你愿意起诉野村吗?”

香织里睫毛抬起,目光滚动。

“我永不会起诉他,给他钱都是我自愿的。”

“他不止从你这里得到过钱。”

“没有关系。我想其他人,跟我的想法是一样的。”

绘理吸气,继续问:

“野村的魅力就有这么大?”

“从前你见到我的那回,还不是我最糟糕的样子。闹得最盛的时候,几乎半个市的警队都盯着我家附近这条街,因为父亲的缘故不敢动我。我知道他们在背后叫我移动提款机,可我只有用钱才能换一点点热闹,来的都是些爱消遣爱刺激的人。野村没怂恿我注射,也从来不拦着我,可是我每次醒来,所有人都走了,只有野村抱着我的头,等我醒过来,喂水给我喝。那一次他不在,我赌气加大了剂量,后来的事,你都知道了。”

香织里的手指贴上热杯子。

“我们俩很像,野村跟我像一个豌豆荚里两颗豌豆,被抛到水泥地上。不过他比我强,早就学会了不等父亲回家,我尽做傻事儿,可我能怎么办呢。野村开口说话就像给我敷药膏,好多次我把他的衣服哭得一塌糊涂,又赔了他更好看的。有一次,我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他的脸上青了碗大一块,急得我眼泪直掉,他总不肯说。后来我才知道是几个熟人趁我昏迷脱我的衣服,他才动的手。”

绘理给香织里递纸巾,香织里轻声说抱歉。

“他救了我。你明白吗,大泽警官。”

电脑前的绘理静默地看完录像,花形报告:

“头儿,宫下美菜投案了,她指名要见您。”

“马上来。”

没想到这样的女人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审讯室。宫下美菜坐在一杯咖啡前,头发拢在颈后,分界清晰老辣,黑衣素唇,指甲显出底下的肉色。古代姬妾脱簪待罪,脂粉气仍像弥天大罪般由骨及肉至皮。宫下美菜就这么堂堂待着罪,无耻得近乎无辜。

“为什么投案?”

“避一避风头。”

“到台风眼来避风头?”

“大泽警官真是聪明人。”

宫下的手转动杯耳,四根手指连着手背处有四个涡点。

“从前踩了人,现在人要来踩,只好躲开了。”

“够飒爽。你也算行内的翘楚,手上的事说放就放,以后打算再起还是退隐?”

宫下这才抬眼,这个女人有点意思。

“再起虽难,保命要紧。”

“打算做污点证人?”

“没错。”

“如果野村昨天没有自杀,这真是上策。”

宫下嘴边皱纹未显已隐去,包里的一根烟夹上指尖,打火机的火苗在烟头前熄灭,空气澄明。宫下掸着不存在的烟灰,眼圈酸痛。

“便宜他了。”

绘理说:“你与野村认识五年,其中三年你们住在一起,他能够如此熟练地对女性实施诈骗,你参与了多少?”

宫下说:“起初他的确需要一点指导,不过这人很聪明,很快就超过了我这个师父。近几年生意难做,推不动,他倒是有些鬼点子。”

“野村算你的合伙人吗?”

“我问过他要不要参股,他志不在此,我也不好勉强他。”

“你最近一次与他联系是什么时候?”

“六个月前。”

“这六个月内,你或者他有没有试图联系对方?”

“他已出师,我早不过问他的事了。”

虽有录像,绘理仍低头在本子上写下具体信息。

“野村诈骗所得有没有你的份?”

宫下笑,下巴中间有一道浅沟。

“有酒食,先生馔。”

“你的确教了他不少。”

“不敢当。”

宫下从包中取出一份文件递给绘理。

“这是他的一部分账目明细,在银行工作的老主顾替我弄到的。”

绘理翻页,问:

“用来交换什么?”

“让我避避风头。”

“如此神通广大,何必让我一个小警察保护?”

宫下把烟握进手掌,翘起食指向上。

“我的对头,背后正是贵司一名大人物撑腰,上月刚临此地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

“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嘛。”

“野村死了,你好像不太难过。”

宫下眼中晶光沉下。

“你想听实话吗?”

“请。”

“我觉得如释重负。这个人迟早让女人杀死,他还在世上一天,我就忍不住想,动手的人会是我。”

两个女警押送宫下离开,临走时她转向绘理。

“幸亏你跟我不是同行。初次见面没有备礼,下班后如果你要去见男人,记得换成棕色眼线。”

“谢谢。”

野立在吧台前坐下问绘理:

“萨曼莎今天去见你了?”

“嗯。”

“宫下萨曼莎手底下的姑娘个个斩将追魂,不过比她全盛时期总差些火候。”

“她现在也不差。”

“这姑娘可帮过我不少忙。好多情报别人拿不到,萨曼莎吹吹指甲,手到擒来。”

“她的风情你也领略过吧?”

“那当然……”

野立住口,倾身向绘理,得意地压嗓子:

“吃醋啦?”

绘理捏着花生似送向野立,野立嘴唇正在瞄准,花生转瞬落进绘理口中。

“你想得美。”

酒保正擦高脚杯,瞥见绘理笑得淹润纤秾,忙低头揩拭已十分明洁的杯底。

两人直接回去工作,咖啡也不顶用。野立从趴在桌上的绘理头上摘下耳机,把自己的外套兜在她头上。录音还在放,野立把进度条拖到开头,戴上耳机。

一男一女的声音充塞耳朵,对话内容涉及女子丈夫的遗产去向。男子即女子丈夫的侄子。夫妇多年没有子女,侄子的继承顺序正排在女子之后,故杂念纷飞诸多盘算。不想这个女子在外与野村厮混,遗产花掉大半,侄子怀疑他的叔母与野村合谋侵吞自己未来的财产,怒火攻心之下报警。女子很快被证无罪,但因此卧床不起,侄子目前仍不愿撤诉。耳机里的咒骂由表及里,野立听得耳朵墨黑,女子似应对裕如,沉默如棉。

绘理的手拨开头上的外套袖子,抓到了野立的手肘。

“得去趟医院,立川明子一定隐瞒了什么。”

“你能让她开口吗?”

“我试试。”

野立取下耳机,关掉显示屏,扎眼的蓝光消失。绘理的椅子转过来,野立搓热掌心,覆上绘理凉黑的左右眼圈。薄如浮冰的半小时睡眠聊胜于无,两人分别回家洗掉隔夜气,一小时后仿佛很精神地出现在立川明子的病房中。看护和颜,新花悦色,明子脸上的浊气渐褪。野立打过招呼,走出病房,绘理坐在明子床侧。

“您比上次脸色好多了。”

“他自杀了?”

“……对。”

明子点头,眼中滚动泪意的遗迹。

“上次的调查已证明您并非野村的共犯,对您造成了困扰和不便,我代表警队向您表示歉意。”
“舍侄依旧不依不饶,恐怕还要让你们费心。”

绘理欠身,看见床头柜上的双反相机,明子因说:“我丈夫和我都喜欢摄影。真彦小时候常跟我们一起出去拍户外景色,他最喜欢这部相机,为此缠了我丈夫好久。我丈夫想着自己无法生育,这些东西迟早也是他的,就一直放着。”

“立川真彦的母亲早年过世,父亲失踪,您和您丈夫为什么不干脆收养他?”

“真彦父亲失踪后,老爷子一直觉得他没死,固执不肯让他认别人做父亲。我丈夫虽与他感情好,毕竟不能代替他的爸爸。”

“立川真彦讨厌你吗?”

明子的手握紧,生怕惊扰眠者般轻声:“我一直疼他,以为他对我与对别的女性长辈一样,直到一次我发现他的箱子里放着我不见的内衣裤,一件不少。”

难怪录音里的声音如此失控,原来是熊熊妒火。

绘理摸着医院的被套,问:

“您的腿真的是从楼梯上摔下来跌伤的?”

明子看了绘理一会,从枕头底摸出一张照片放在绘理面前的床单上。照片上三个粉光脂艳的女郎,穿一式黑色亮片裙,绘理认出立川明子站在左边,中间的女郎眉目鼻唇有某个人的影子,瞬间绘理头皮栗栗。

“我们三个同时进的歌舞团,”明子笑,“我嫁得早,仍与她们保持联系。后来华奈怀孕,那个男人被枪杀,我们三个发誓一起把这个孩子养大。华奈回了老家,我一直偷偷给她汇款,直到她的儿子成年。”

“这是多久以前的事?”

“三十五年了。”

“野村接近你的时候,用的是本名吗?”

“那时他叫原田真。他两岁左右的时候我去看过华奈,半夜还带他去厕所,没想到会变成这样。以后我死了,怎么跟那边的华奈交待……”

绘理屏住呼吸,又问了一遍:

“您的腿到底是怎么弄伤的?”

明子说:“华奈在那几年后生病去世,美纱收养了他的儿子,当时他应该是七岁。我和……野村的事被她知道了,她赶到我家,我们吵了一架,她盛怒之下用花瓶砸向我。”

两人聊到阳光渐烈时,绘理起身告别。临走她问明子有没有替野村拍过照。

明子笑,“他是我眼中心中的孤本。”

病房外野立与小护士聊得正热,绘理径直走向扶手电梯,野立的皮鞋刚赶上绘理背后的一阶。

车里野立把手中方向盘向左打,边问绘理:

“赃款下落有线索吗?”

绘理仰在副驾驶座上酣睡,下巴放松,上唇翘起露出一点门牙。野立本想开广播调至最大声,还是关小了空调。绘理被野立在外敲车窗声弄醒才知已到警局,忙把身上野立的外套扔到驾驶座,下车关门。

几天后,野立在戒毒所门外等着许可,蓝帽的工作人员向他点头,铁门退到一侧。常绿的落叶的乔木厚荫早成,雀声远而圆。

不知昼夜地为好几个案子奔了一周,野立下巴上已冒出青茬,早上出门前犹豫再三,还是严密地剃匀了。再过了这个山头,痛痛快快地留起来。白垩矮楼斜顶为银杏所遮,现在的绿色小扇预备秋天洒落,谢不完的金幕。

银杏荫蔽的小楼三层一室,玻璃隔板一侧坐着坂本美纱,另一侧坐着野立。后者简单说明来意,美纱在看守服里听着。

“来这里多久了?”

“这次不长,六天。”

“环境真不错。”

“都这么说,我过了很久才发觉。”

“算上这次,你在这里共呆了两年零七个月。是不是因为钱不够用了?”

美纱眼睑松落,长期吸毒的金属色从薄皮下透出。

“没办法,最近货越卖越贵,信孝又没把钱汇来,我只好用点老办法。”

野立笑意消失。

“以后你打算怎么办?”

“哦……”美纱像撮起一团纱一般靠紧双臂,抬起下巴。那神情若在三十年前,不是不迷人的。

“死在路边吧,想想都激动。”她笑。

野立看得胃部发凉。

美纱抬手摸脸,声音轻飘:

“我就认识华奈一个基督徒。以前在歌舞团,化妆间那么多人,什么衣服口红鞋子,都要抢。华奈经常一个人缩在角落,等到她回头,稍微像样的早就没了。几次下来我看不下去,把我的东西借给她用。她的眼睛真美。我们聊天,她跟我说上帝啊,审判什么的,我听不懂,就记得地狱是个永远有火烤的地方。比起那什么狗屁天堂,现在我倒真愿意到地狱去,那么浓稠的火,岩浆的粥,把我熬化了,多暖和。”

“野村信孝诈骗得来的钱,有一部分是立川明子的。”

“哈哈哈,这就是左口袋进右口袋的事儿啊,我们本来就是好姐妹嘛。”

“她的腿,真是你手下留情。”

“说得没错,我应该砸她的脑袋。”

“你就这么恨她?”

“她抢走信孝,她侄子断我生路,我难道不能恨她?”

“你是信孝的养母,任由他诈骗供你吸毒,这笔账又怎么算?”

“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,早就是喘气的死人了!即便有账,也是我们跟他们算!”

“他们是谁?”

“所有人。”

“包括信孝的生母?”

“她不是人,她是来世上受罪的神。”

野立把宫下提供的银行明细递给美纱。

“上面提到的款项,是否全为你的毒资?”

美纱翻白眼。

“就这么点?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我所有的银行账户和密码,你们尽管查尽管冻结,无所谓。”

野立拿出第二份文件。

美纱看了一遍,枯瘦双手里的纸颤抖发皱。她抬头看没有表情的野立。

“只有这些?”

“野村亲自立的遗嘱,完全成立。”

“他怎么没告诉过我……钻戒呢?”

“上面没提就没有。”

遗嘱复印件被撕碎。

“我不信……他连我也骗……保险柜的密码是多少,是多少?”

美纱开始抽搐,一旁的工作人员把她带走。

下午地面炙烫,野立站在银杏树下拨通绘理的电话。

“野村还有剩余资产没有在遗嘱里交代,是一枚钻戒,你准备去查一下。”

“不用了,有人带了钻戒来找我。”

“谁胆子这么大?”

“滚。”

“不说笑了,到底是谁?”

“长友香织里。”

改姓九条的香织里带来一只旧木八音盒,底座拆开放在一旁,中间是一只硕大黄钻戒指和一封短信。香织里收拾娘家房间,看见野村送的八音盒触物伤心,未婚夫的电话铃惊得她松手,八音盒落地,里面找到了这两件物品。香织里读完信咬着嘴唇,眼泪又疼又辣地流进领口。

绘理安慰她:

“别哭啦,你手上的也不比这个小。”

香织里百忙之中笑出来。

她抱着八音盒离开警局。

野村在信里交代,若养母彻底戒毒,则钻戒归她所有,否则钻戒的处置权交由长友香织里小姐,附律师事务所印章及野村本人签名。

“立川真彦的损失这下不说全部,大部分是找回来了。”

“这戒指到底是谁的?”

“内侧刻着N和H,应是他父亲送给他生母的。”

“妈妈的遗物啊。”

“话说回来,”绘理转向野立,“你是不是今天又剃了胡子?”

“怎么了,不觉得很帅吗?”

绘理绷紧脸,忽然抬起食指横在鼻子下,上面用记号笔画了两撇浓黑小胡子。

“喝咖啡吗宝贝儿?”

野立欲扑,绘理笑着闪开,头发让风吹乱,几根粘在嘴唇上。

“你还是快把胡子留起来吧,老狼狗,哎哟笑得我。”

“你刚刚说什么?”

绘理这才惊觉说错话,野立凑近她低声说:

“我很贵的,你养得起吗?”

“谁要养你,滚开。”

野立一个人走得飞快。绘理脱下一只高跟鞋丢他,野立头也不回地接住,边甩边走。绘理咬牙,脱下另一只鞋全速狂奔,准备揍扁这个混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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